13课《威尼斯商人》MP3课文朗读下载和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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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众绅士、安东尼奥、巴萨尼奥、葛莱西安诺、萨拉里诺、萨莱尼奥及余人等同上。
公爵安东尼奥有没有来?
安东尼奥有,殿下。
公爵我很为你不快乐;你是来跟一个心如铁石的对手当庭质对,一个不懂得怜悯、没有一丝慈悲心的不近人情的恶汉。
安东尼奥听说殿下曾经用尽力量劝他不要过为已甚,可是他一味坚执,不肯略作让步。既然没有合法的手段可以使我脱离他的怨毒的掌握,我只有用默忍迎受他的愤怒,安心等待着他的残暴的处置。
公爵来人,传那犹太人到庭。
萨拉里诺他在门口等着;他来了,殿下。
夏洛克上。
公爵大家让开些,让他站在我的面前。夏洛克,人家都以为--我也是这样想--你不过故意装出这一副凶恶的姿态,到了最后关头,就会显出你的仁慈恻隐来,比你现在这种表面上的残酷更加出人意料;现在你虽然坚持着照约处罚,一定要从这个不幸的商人身上割下一磅肉来,到了那时候,你不但愿意放弃这一种处罚,而且因为受到良心上的感动,说不定还会豁免他一部分的欠款。你看他最近接连遭逢的巨大损失,足以使无论怎样富有的商人倾家荡产,即使铁石一样的心肠,从来不知道人类同情的野蛮人,也不能不对他的境遇发生怜悯。犹太人,我们都在等候你一句温和的回答。
夏洛克我的意思已经向殿下告禀过了;我也已经指着我们的圣安息日起誓,一定要照约执行处罚;要是殿下不准许我的请求,那就是蔑视宪章,我要到京城里去上告,要求撤销贵邦的特权。您要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接受三千块钱,宁愿拿一块腐烂的臭肉,那我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回答您,我只能说我欢喜这样,这是不是一个回答?要是我的屋子里有了耗子,我高兴出一万块钱叫人把它们赶掉,谁管得了我?这不是回答了您吗?有的人不爱看张开嘴的猪,有的人瞧见一头猫就要发脾气,还有人听见人家吹风笛的声音,就忍不住要小便;因为一个人的感情完全受着喜恶的支配,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现在我就这样回答您:为什么有人受不住一头张开嘴的猪,有人受不住一头有益无害的猫,还有人受不住咿咿唔唔的风笛的声音,这些都是毫无充分的理由的,只是因为天生的癖性,使他们一受到刺激,就会情不自禁地现出丑相来;所以我不能举什么理由,也不愿举什么理由,除了因为我对于安东尼奥抱着久积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所以才会向他进行这一场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好处的诉讼。现在您不是已经得到我的回答了吗?
巴萨尼奥你这冷酷无情的家伙,这样的回答可不能作为你的残忍的辩解。
夏洛克我的回答本来不是为了讨你的欢喜。
巴萨尼奥难道人们对于他们所不喜欢的东西,都一定要置之死地吗?
夏洛克哪一个人会恨他所不愿意杀死的东西?
巴萨尼奥初次的冒犯,不应该就引为仇恨。
夏洛克什么!你愿意给毒蛇咬两次吗?
安东尼奥请你想一想,你现在跟这个犹太人讲理,就像站在海滩上,叫那大海的怒涛减低它的奔腾的威力,责问豺狼为什么害母羊为了失去它的羔羊而哀啼,或是叫那山上的松柏,在受到天风吹拂的时候,不要摇头摆脑,发出谡谡的声音。要是你能够叫这个犹太人的心变软--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硬呢?--那么还有什么难事不可以做到?所以我请你不用再跟他商量什么条件,也不用替我想什么办法,让我爽爽快快受到判决,满足这犹太人的心愿吧。
巴萨尼奥借了你三千块钱,现在拿六千块钱还你好不好?
夏洛克即使这六千块钱中间的每一块钱都可以分做六份,每一份都可以变成一块钱,我也不要它们;我只要照约处罚。
公爵你这样一点没有慈悲之心,将来怎么能够希望人家对你慈悲呢?
夏洛克我又不干错事,怕什么刑罚?你们买了许多奴隶,把他们当作驴狗骡马一样看待,叫他们做种种卑*的工作,因为他们是你们出钱买来的。我可不可以对你们说,让他们自由,叫他们跟你们的子女结婚?为什么他们要在重担之下流着血汗?让他们的床铺得跟你们的床同样柔软,让他们的舌头也尝尝你们所吃的东西吧,你们会回答说:"这些奴隶是我们所有的。"所以我也可以回答你们:我向他要求的这一磅肉,是我出了很大的代价买来的;它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里。您要是拒绝了我,那么你们的法律去见鬼吧!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我现在等候着判决,请快些回答我,我可不可以拿到这一磅肉?
公爵我已经差人去请培拉里奥,一位有学问的博士,来替我们审判这件案子;要是他今天不来,我可以有权宣布延期判决。
萨拉里诺殿下,外面有一个使者刚从帕度亚来,带着这位博士的书信,等候着殿下的召唤。
公爵把信拿来给我;叫那使者进来。
巴萨尼奥高兴起来吧,安东尼奥!喂,老兄,不要灰心!这犹太人可以把我的肉、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一切都拿去,可是我决不让你为了我的缘故流一滴血。 [4]
安东尼奥我是羊群里一头不中用的病羊,死是我的应分;最软弱的果子最先落到地上,让我也就这样结束了我的一生吧。巴萨尼奥,我只要你活下去,将来替我写一篇墓志铭,那你就是做了再好不过的事。
尼莉莎扮律师书记上。
公爵你是从帕度亚培拉里奥那里来的吗?
尼莉莎是,殿下。培拉里奥叫我向殿下致意。(呈上一信。)
巴萨尼奥你这样使劲儿磨着刀干吗?
夏洛克从那破产的家伙身上割下那磅肉来。
葛莱西安诺狠心的犹太人,你不是在鞋口上磨刀,你这把刀是放在你的心口上磨;无论哪种铁器,就连刽子手的钢刀,都赶不上你这刻毒的心肠一半的锋利。难道什么恳求都不能打动你吗?
夏洛克不能,无论你说得多么婉转动听,都没有用。
葛莱西安诺万恶不赦的狗,看你死后不下地狱!让你这种东西活在世上,真是公道不生眼睛。你简直使我的信仰发生摇动,相信起毕达哥拉斯⑩所说畜生的灵魂可以转生人体的议论来了;你的前生一定是一头豺狼,因为吃了人给人捉住吊死,它那凶恶的灵魂就从绞架上逃了出来,钻进了你那老娘的腌臜的胎里,因为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样残暴贪婪。
夏洛克除非你能够把我这一张契约上的印章骂掉,否则像你这样拉开了喉咙直嚷,不过白白伤了你的肺,何苦来呢?好兄弟,我劝你还是让你的脑子休息一下吧,免得它损坏了,将来无法收拾。我在这儿要求法律的裁判。
公爵培拉里奥在这封信上介绍一位年轻有学问的博士出席我们的法庭。他在什么地方?
尼莉莎他就在这儿附近等着您的答复,不知道殿下准不准许他进来?
公爵非常欢迎。来,你们去三四个人,恭恭敬敬领他到这儿来。现在让我们把培拉里奥的来信当庭宣读。
书记(读)"尊翰到时,鄙人抱疾方剧;适有一青年博士鲍尔萨泽君自罗马来此,致其慰问,因与详讨犹太人与安东尼奥一案,徧稽群籍,折衷是非,遂恳其为鄙人庖代,以应殿下之召。凡鄙人对此案所具意见,此君已深悉无遗;其学问才识,虽穷极赞辞,亦不足道其万一,务希勿以其年少而忽之,盖如此少年老成之士,实鄙人生平所仅见也。倘蒙延纳,必能不辱使命。敬祈钧裁。"
公爵你们已经听到了博学的培拉里奥的来信。这儿来的大概就是那位博士了。
鲍西娅扮律师上。
公爵把您的手给我。足下是从培拉里奥老前辈那儿来的吗?
鲍西娅正是,殿下。
公爵欢迎欢迎;请上坐。您有没有明了今天我们在这儿审理的这件案子的两方面的争点?
鲍西娅我对于这件案子的详细情形已经完全知道了。这儿哪一个是那商人,哪一个是犹太人?
公爵安东尼奥,夏洛克,你们两人都上来。
鲍西娅你的名字就叫夏洛克吗?
夏洛克夏洛克是我的名字。
鲍西娅你这场官司打得倒也奇怪,可是按照威尼斯的法律,你的控诉是可以成立的。(向安东尼奥)你的生死现在操在他的手里,是不是?
安东尼奥他是这样说的。
鲍西娅你承认这借约吗?
安东尼奥我承认。
鲍西娅那么犹太人应该慈悲一点。
夏洛克为什么我应该慈悲一点?把您的理由告诉我。
鲍西娅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无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显出一个帝王的高贵:御杖不过象征着俗世的威权,使人民对于君上的尊严凛然生畏;慈悲的力量却高出于权力之上,它深藏在帝王的内心,是一种属于上帝的德性,执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调剂着公道,人间的权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没有差别。所以,犹太人,虽然你所要求的是公道,可是请你想一想,要是真的按照公道执行起赏罚来,谁也没有死后得救的希望;我们既然祈祷着上帝的慈悲,就应该按照祈祷的指点,自己做一些慈悲的事。我说了这一番话,为的是希望你能够从你的法律的立场上作几分让步;可是如果你坚持着原来的要求,那么威尼斯的法庭是执法无私的,只好把那商人宣判定罪了。
夏洛克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当!我只要求法律允许我照约执行处罚。
鲍西娅他是不是无力偿还这笔借款?
巴萨尼奥不,我愿意替他当庭还清;照原数加倍也可以;要是这样他还不满足,那么我愿意签署契约,还他十倍的数目,拿我的手、我的头、我的心做抵押;要是这样还不能使他满足,那就是存心害人,不顾天理了。请堂上运用权力,把法律稍为变通一下,犯一次小小的错误,干一件大大的功德,别让这个残忍的恶魔逞他杀人的兽欲。
鲍西娅那可不行,在威尼斯谁也没有权力变更既成的法律;要是开了这一个恶例,以后谁都可以借口有例可援,什么坏事情都可以干了。这是不行的。
夏洛克一个但尼尔⑾来做法官了!真的是但尼尔再世!聪明的青年法官啊,我真佩服你! [4]
鲍西娅请你让我瞧一瞧那借约。
夏洛克在这儿,可尊敬的博士;请看吧。
鲍西娅夏洛克,他们愿意出三倍的钱还你呢。
夏洛克不行,不行,我已经对天发过誓啦,难道我可以让我的灵魂背上毁誓的罪名吗?不,把整个儿的威尼斯给我,我都不能答应。
鲍西娅好,那么就应该照约处罚;根据法律,这犹太人有权要求从这商人的胸口割下一磅肉来。还是慈悲一点,把三倍原数的钱拿去,让我撕了这张约吧。
夏洛克等他按照约中所载条款受罚以后,再撕不迟。您瞧上去像是一个很好的法官;您懂得法律,您讲的话也很有道理,不愧是法律界的中流砥柱,所以现在我就用法律的名义,请您立刻进行宣判,凭着我的灵魂起誓,谁也不能用他的口舌改变我的决心。我现在但等着执行原约。
安东尼奥我也诚心请求堂上从速宣判。
鲍西娅好,那么就是这样:你必须准备让他的刀子刺进你的胸膛。
夏洛克啊,尊严的法官!好一位优秀的青年!
鲍西娅因为这约上所订定的惩罚,对于法律条文的涵义并无抵触。
夏洛克很对很对!啊,聪明正直的法官!想不到你瞧上去这样年轻,见识却这么老练!
鲍西娅所以你应该把你的胸膛袒露出来。
夏洛克对了,"他的胸部",约上是这么说的;--不是吗,尊严的法官?--"附近心口的所在",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鲍西娅不错,称肉的天平有没有预备好?
夏洛克我已经带来了。
鲍西娅夏洛克,去请一位外科医生来替他堵住伤口,费用归你负担,免得他流血而死。
夏洛克约上有这样的规定吗?
鲍西娅约上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可是那又有什么相干呢?肯做一件好事总是好的。
夏洛克我找不到;约上没有这一条。
鲍西娅商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安东尼奥我没有多少话要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把你的手给我,巴萨尼奥,再会吧!不要因为我为了你的缘故遭到这种结局而悲伤,因为命运对我已经特别照顾了:她往往让一个不幸的人在家产荡尽以后继续活下去,用他凹陷的眼睛和满是皱纹的额角去挨受贫困的暮年;这一种拖延时日的刑罚,她已经把我豁免了。替我向尊夫人致意,告诉她安东尼奥的结局;对她说我怎样爱你,又怎样从容就死;等到你把这一段故事讲完以后,再请她判断一句,巴萨尼奥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真心爱他的朋友。不要因为你将要失去一个朋友而懊恨,替你还债的人是死而无怨的;只要那犹太人的刀刺得深一点,我就可以在一刹那的时间把那笔债完全还清。
巴萨尼奥安东尼奥,我爱我的妻子,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一样;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妻子以及整个的世界,在我的眼中都不比你的生命更为贵重;我愿意丧失一切,把它们献给这恶魔做牺牲,来救出你的生命。
鲍西娅尊夫人要是就在这儿听见您说这样话,恐怕不见得会感谢您吧。
葛莱西安诺我有一个妻子,我可以发誓我是爱她的;可是我希望她马上归天,好去求告上帝改变这恶狗一样的犹太人的心。
尼莉莎幸亏尊驾在她的背后说这样的话,否则府上一定要吵得鸡犬不宁了。
夏洛克这些便是相信基督教的丈夫!我有一个女儿,我宁愿她嫁给强盗的子孙,不愿她嫁给一个基督徒,别再浪费光阴了;请快些儿宣判吧。
鲍西娅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
夏洛克公平正直的法官!
鲍西娅你必须从他的胸前割下这磅肉来;法律许可你,法庭判给你。
夏洛克博学多才的法官!判得好!来,预备!
鲍西娅且慢,还有别的话哩。这约上并没有允许你取他的一滴血,只是写明着"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约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
葛莱西安诺啊,公平正直的法官!听着,犹太人;啊,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法律上是这样说吗?
鲍娅你自己可以去查查明白。既然你要求公道,我就给你公道,而且比你所要求的更地道。
葛莱西安诺啊,博学多才的法官!听着,犹太人;好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那么我愿意接受还款;照约上的数目三倍还我,放了那基督徒。
巴萨尼奥钱在这儿。
鲍西娅别忙!这犹太人必须得到绝对的公道。别忙!他除了照约处罚以外,不能接受其他的赔偿。
葛莱西安诺啊,犹太人!一个公平正直的法官,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鲍西娅所以你准备着动手割肉吧。不准流一滴血,也不准割得超过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要是你割下来的肉,比一磅略微轻一点或是重一点,即使相差只有一丝一毫,或者仅仅一根汗毛之微,就要把你抵命,你的财产全部充公。 [4]
葛莱西安诺一个再世的但尼尔,一个但尼尔,犹太人!现在你可掉在我的手里了,你这异教徒!
鲍西娅那犹太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夏洛克把我的本钱还我,放我去吧。
巴萨尼奥钱我已经预备好在这儿,你拿去吧。
鲍娅他已经当庭拒绝过了;我们现在只能给他公道,让他履行原约。
葛莱西安诺好一个但尼尔,一个再世的但尼尔!谢谢你,犹太人,你教会我说这句话。
夏洛克难道我单单拿回我的本钱都不成吗?
鲍西娅犹太人,除了冒着你自己生命的危险割下那一磅肉以外,你不能拿一个钱。
夏洛克好,那么魔鬼保佑他去享用吧!我不打这场官司了。
鲍西娅等一等,犹太人,法律上还有一点牵涉你。威尼斯的法律规定:凡是一个异邦人企图用直接或间接手段,谋害任何公民,查明确有实据者,他的财产的半数应当归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数没入公库,犯罪者的生命悉听公爵处置,他人不得过问。你现在刚巧陷入这一条法网,因为根据事实的发展,已经足以证明你确有运用直接间接手段,危害被告生命的企图,所以你已经遭逢着我刚才所说起的那种危险了。快快跪下来,请公爵开恩吧。
葛莱西安诺求公爵开恩,让你自己去寻死吧;可是你的财产现在充了公,一根绳子也买不起啦,所以还是要让公家破费把你吊死。
公爵让你瞧瞧我们基督徒的精神,你虽然没有向我开口,我自动饶恕了你的死罪。你的财产一半划归安东尼奥,还有一半没入公库;要是你能够诚心悔过,也许还可以减处你一笔较轻的罚款。
鲍西娅这是说没入公库的一部分,不是说划归安东尼奥的一部分。
夏洛克不,把我的生命连着财产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们的宽恕。你们拿掉了支撑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夺去了我的养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
对于送行,我并不在行。我觉得要扮好送行的角色似乎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了,对大家来说,或许同样如此吧。
到滑铁卢车站给一位去伏克斯豪尔的朋友送行,那该是件十分容易的事,但我们从来不会被请去表演这种小技。只有当一个朋友将作一次较长的旅行,将离开一段较长的时间,我们才来到火车站。朋友越亲,路程越远,分别越久,我们就到得越早,送行也必定越笨拙得可怜。我们的这种无能,与送别场合的隆重以及我们感情的深度恰成正比。
在房间里,甚至在家门前,我们能亲切、自然地送别友人,脸上回流露处心中所感到的真成的忧伤,话语也很得体,双方都没有拘谨,不觉得尴尬,我们中间的友情之线并未折段。这样的告别倒是理想的,那么,何不到此为止呢?辞行的朋友往往恳请我们,第二天早上不必劳驾去车站,我们明知着并非真心,也就不予理会。可如果我们信以为真,离去的朋友就会认为我们太不谙世故了,况且他们也确实希望再见我们一次。他们这个心愿得到了诚心诚意的报答——我们按时来到车站。随后呢,天哪!随后我们和他们之间就出现了一道深渊。我们徒劳地伸过手去,它还是把我们断然隔开。我们简直无话可说,互相注视着就像不回开口的动物瞧着人一样。我们在“制造谈话”——就这样没话找话。我们明知昨天晚上刚和这些朋友道别,他们也清楚我们没变模样,但表面上,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是那么紧张,只盼着车警吹哨开车来结束这一出滑稽戏。
上星期一个阴冷的早晨,我准时赶到尤斯顿车站,去送一位动身前往美国的老朋友。
头天晚上,我们为他饯行。席间,欢宴的气氛里掺杂着惜别的凄怆,他可能一去数载才归,我们有些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既有对未来的悬想,又有对昔日欢乐的倾诉。我们感谢他光临做客,惋惜他即将离去,两种情感都溢于言表,这实在是一次完美的送别了。
可现在,在月台上,我们又变得局促不安了。我们的朋友的脸出现在车窗口,但那已像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一个巴望讨好、哀哀求助的、笨拙的陌生人。“你东西都拿了吗?”我们中有人打破了沉默。“拿了,都拿了。”“你将要在车上吃午饭。”我说,尽管这个“预言”已经重复过几次。“啊,是啊!”他坚信不疑地应道,还补充说那趟车是直达利物浦的。这句相当奇怪的话使我们很吃惊,我们互相递着眼色,有人问:“它在克鲁不停吗?”“不停。”那位朋友简短地答道。他几乎变得叫人讨厌了。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之中有个人强作笑颜,对旅行者点点头,打了个哈哈,对方同样应一声,报之以点头和微笑。又一个人一阵咳嗽,打断了又一次沉默,显然,那是故意做作的,不过也能挨点时间。月台上的嘈杂熙攘不见静息,离开车还早,我们的,也是我们那位朋友的“解脱”还没到来。
我游移的目光落在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身上。他站在月台上,正与车厢里一位年轻的小姐热切地说着什么,和我们只隔开一个车窗。他那硕大的侧影好像有点面熟。一望而知,那位小姐是美国人,他是英国人。要不,凭他那感人的表情,我会猜想他是她的父亲。我真希望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我断定他正给予最好的忠告,他眼神里深挚的慈爱实在动人。临别赠言从他口中一泻而出,使他那么吸引人,以致在我站着的地方也能感觉到他的魅力。就像他的侧影一样,这魅力我也似曾相识。我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休伯特、勒罗。自从我上次见到他以来,他变多了!那还是七八年前,在斯特兰剧院,他刚被解聘,问我借了半克朗钱。他总是那么诱人,能借什么东西给他,似乎是件很荣幸的事。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魅力没使他在伦敦舞台上获得成功。他是个优秀的演员,平素稳重,但像许多与他同类的人一样,休伯特、勒罗很快就漂泊他乡,从我,从每个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过了这么些年,在尤斯顿车站的月台上邂逅,他显得那么壮实,那样神采奕奕,真不可思议!除了身体发福,一身衣着也使人难以认出他来了。从前,他老是穿件仿毛皮的外衣。这件外衣,像他那胡子拉碴的瘦长下巴一样,也是他的组成部分。现在,他的服装堪称华贵高雅,岂止招人起眼,简直引人注目。他看上去像个银行家,任何人有他来送行,都会感到荣幸的。
“请往后站!”火车就要开了,我挥手和朋友告别,勒罗没朝后站,双手仍紧抓着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先生,请往后站!”他听从了,但马上又冲上前去,小声地最后再叮咛几句。我觉得小姐眼中仿佛含着泪水,而他注视着列车驶去,直到看不见时才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确实泪水盈眶。不过他看到我,还有挺高兴。他问我这些年来躲到哪儿去了,同时把半克朗钱还给我,好像它是昨天刚借去的似的。他挽住我的胳膊,顺月台慢慢走着,一面告诉我,没星期六他是何等欣喜地读我写的戏剧评论。
作为回敬,我也告诉他,舞台上失去他是多么遗憾。“啊,是的,”他说,“如今我不再在舞台上演戏了。”他把“舞台”这个词说得特别重。我又问他到底在哪里表演,“台上。”他回答。“你的意思是,”我说,“在音乐会上朗读?”他笑了。“这个月台,”他用手杖敲敲地面,悄悄说道,“就是我说的台。”莫非神秘的发迹使他神经错乱了?他看来很清醒。我请求他说明些。
他递给我一支雪茄烟,帮我点上火,说道:“我想,你方才使送一位朋友吧?”我说是的。他又问我是否知道他在干什么,我说我看见他也在送人。“不”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位小姐并不是我的朋友。今天早上,不到半小时以前,我跟她才在这儿第一次见面。”说着,他又用手杖敲敲地面。
我坦白说我给搞糊涂了。他笑道:“你大概听到过英美社交处?”我没听说过。他对我解释说,每年有成千上万美国人路径英国,其中许多人在英国没有亲友。以往他们一般都带介绍信,但英国人是那么不好客,以致这些信的价值比它们所用的纸都不如了。“于是”勒罗说,“英美社交处就满足了一个想望已久的需求。美国人是爱交际的,大多很有钱,英美社交处向他们提供英国‘朋友’,百分之五十的报酬给这些‘朋友’,另一半由社交处扣下。我嘛,唉,不是处长,否则一定成个真正的富翁!我不过是个雇员,但即使那样,我也混得不错。我是送行员之一。”
我再次请他指教。“许多美国人,”他说,“在英国交不上‘朋友’,但完全可以雇人送行。送单身旅客的费用仅仅英磅或二十五美元,送两位或更多人就收八英镑或四十美元。他们到社交处付钱,留下动身日期和外貌特征,以便送行员在月台上认出他们。然后嘛,然后他们就被送行了。”
‘但是那值得吗?“我喊道。”当然值得,勒罗说,“这样可以免得他们感到孤独,既让他们博得车既车警得尊敬,也不致被他们得旅伴——那些将要同车的人瞧不起,在整个旅途中都有了身价地位。此外,这送行本身就包含着巨大的乐趣。你看见我送那位小姐了,你不感到我干得很出色吗?”“出色,”我承认,“我很羡慕你。我在那儿……”“是啊,我能想像,你在那儿浑身不自在,茫然地看着你的朋友,竭力找些话讲。这我明白。在学习这一行,入了门并以次为业之前,我也是这样的。我不是说我已经精通,我仍然一上月台就发慌。你自己也发现,一切演出场所中,最难演的地方就是火车站。”“但是”我不满地反驳道,“我并不试图演戏。我的确有感情!”“我也一样,伙计,”勒罗说,“没有感情演不成戏嘛。那个法国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狄德罗——说没感情也行,可他懂什么送行?火车启动时,你没瞧见我眼中的泪水?它们不是我硬挤出来的。告诉你,我真的感动了!我敢说,你也不例外,但你就洒不出一滴眼泪来证明你是感动了。你不会表达你的感情,换句话说,你不会演戏。至少,”他温柔地加了一句,“不会在火车站演戏。”“教教我吧!”我叫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大量着我。“嗯,”他终于说,“送行的季节差不多过了。好,我将给你上课。我现在已经有不少学生,”他翻了翻一本精美的记事本又说道,“不过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我可以挤出一小时时间。”
我承认,他索取的学费相当贵,但是我并不吝惜这笔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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